大家一定知道毕加索的画很贵,但你们知道在他去世后,曾有一对老年夫妇突然拿出价值上亿美元的200多幅毕加索作品,声称这是毕加索送给他们的礼物?毕加索在世时很抠门,他的子女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最后法院怎么判的?真相又是什么呢?
(毕加索)
(字数:11,089)
神秘出现的毕加索作品
2010年9月的一天,皮埃尔与丹妮尔·勒·盖内克这对老夫妇,坐在巴黎市中心的毕加索管理委员会(以下称毕管会)办公室里。桌子的另一边是克劳德·毕加索,毕管会的营运负责人,和助理克莉丝汀。
克劳德和克莉丝汀看着这对夫妇从那只他们带来的黑色行李箱里,小心翼翼地把物件一一拿出,摊开在桌子上。周围安静了下来,仿佛掉了一根针都能听见。克劳德深吸了一口气,简直不敢相信他眼前所见。
(皮埃尔与他的毕加索收藏)
这些完成于1900到1932年之间的作品,跨越了毕加索艺术生涯中的几个重要阶段,包括蓝色时期(1901-1904年)、立体时期(1909-1912年)等。这些珍贵的独版作品,保存状况都很好,更令人惊讶的是,皮埃尔声称他一共有271幅。如果他所言属实,这份收藏将是毕加索辞世后出现的最大一批。
(《老吉他手》,1903-4年,蓝色时期作品)
此时的克劳德脑袋里像一窝黄蜂绕着飞,嗡嗡叫个不停。他试着冷静下来,回想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
这年的1月,他收到一封署名盖内克夫妇的来信,要求毕管会替他们鉴定一批私人收藏的毕加索作品,并附上26张作品的照片。三月,第二封信又寄来39张照片,接着是四月的30张。
(《亚维农少女》,1907年,立体时期的起始)
这近百幅毕加索作品,一件都没有出现在毕加索的作品目录里,无论是大师生前的还是死后的。克劳德于是回信告诉这对夫妇,这些都是赝品。由于这些作品的原件都没出现过,所以不能说复制品,只能算是伪造品。
但是盖内克夫妇回信的态度很坚决,认定这些都是真品,于是克劳德邀请他们到办公室来展示他们的收藏。
克劳德是西班牙艺术大师,巴勃罗·毕加索的儿子,也是毕加索现存的五个继承人之一。多年来,他负责毕管会的营运,处理毕加索遗留下的所有资产,并为世界各地的毕加索作品进行真伪鉴定,因为毕管会是全世界唯一能够鉴定毕加索作品的机构。
(克劳德)
真伪鉴定是所有艺术品在进入拍卖市场前的一个必经环节。自从1960年代国际艺术品交易市场经历质与量的巨大转变后,鉴定的结果常常可以促成或毁掉一笔天价的买卖。
其实,克劳德一眼就知道这些作品确实出自他的天才老爹。除了无与伦比的质量与风格,这些作品都以一个只有毕加索本人才知道的编码系统记录着。但是,这一大批惊世之作是如何落在眼前这两个不起眼的老人的手中的?这些年,它们都到哪儿去了?
(《格尔尼卡》,1937年,被认为是世上最著名的作品之一)
皮埃尔介绍自己是个退休的电工。1970到1973年间,毕加索雇他去家里干过几次活,他俩成为了好友,而那些画作是毕加索送给他的礼物。这批271幅、从未出现于公众视野的作品后来被估价一亿多美元。
三年的雇佣关系得来一份上亿美元的礼物?
克劳德望着眼前这对夫妇。男人头发灰白,穿着一套老式过时的西装,打着领带。他的太太刻意打扮了一下,做了头发化了妆,还涂了指甲油。但是,在街上经过他们,你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盖内克夫妇)
他的直觉对他吼道:“这些作品是偷来的!”但是克劳德没有证据,也没理由不让他们带走那些作品。
他只能不动声色地说还要做些研究,完成后会再联系他们,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收拾好那一箱宝藏离开,内心非常担心这些作品能不能得到妥善保管。
老夫妇一踏出办公室,克劳德便拿起电话联络他的代理律师让·雅克·诺伊尔,让他报警:毕管会控告盖内克夫妇窃取并藏匿毕加索画作。
诉讼提出后三个星期,调查员出现在法国南部乡村的盖内克家门口,带走了夫妇俩以及那271件作品。皮埃尔和丹妮尔在尼斯的看守所里分别被羁押了两天及一天,而这批珍贵的作品立刻被送往法国银行——据说全法国最安全的地方。在整个调查期间,这批作品和法国的国家储备黄金一起被保管。
(《格特鲁德·斯坦》,1905年,美国重要艺术家与评论家,1905年初见毕加索便深知他是个世纪天才,并给予很多支持)
创作与财富
2013年,王健林的万达团队在佳士得纽约拍卖夜场以1.72亿人民币购得毕加索名作《两个小孩》。2015年,毕加索的画作《阿尔及尔的女人》在佳得士拍卖会上以1亿7900万美元卖出,创下艺术品拍卖纪录新高。2016年,毕加索的一幅立体派作品《女子坐像》 更卖了6340万美元。
(合成照:毕加索、王健林、《两个小孩》)
(《两个小孩》,1950年)
这不禁令人好奇、深思,为什么毕加索的作品屡创天价?
(《女子坐像》,1909年,立体时期作品)
1973年4月8日,93岁的毕加索在法国东南部的小镇莫金斯与世长辞(1881~1973)。尽管长年住在法国, 但毕加索的认同与创作牢牢地扎根在他的家乡,西班牙南方的马拉加,以及那个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安达鲁西亚文化里。
(毕加索童年的住处,马拉加)
小毕加索还没会说话,就在父亲的引导下拿起了画笔。他的父亲何塞任职家乡的博物馆馆长,并在1895年受聘到巴塞罗那的艺术学院任教。
(《斗牛士》,1890年)
何塞期望儿子为主流权贵画大幅的沙龙画作,以获得名利双收。按照父亲的意愿,16岁的毕加索进入马德里的皇家圣费南多美术学院学习。然而这座遵从古典和权威的最高艺术学府死气沉沉,对这个生命力蓬勃、充满创新欲的天才而言,太过压抑。
(《自画像》,1896年)
两年后毕加索退了学,决心走自己的路。而这条路不仅让他发挥了举世瞩目的艺术才华,也带来令人咋舌的财富。
2004年,《拿烟斗的男孩》在纽约拍卖了1.04亿美元,各种质疑的声音一度此起彼落。
(《拿烟斗的男孩》,1905年)
陈丹青曾说,毕加索作品屡创天价是因为,买画的人知道财富可以再创造,但另一个毕加索却难再得。
为什么毕加索难再得?
毕加索被评价为20世纪“最多才多艺、最具影响力、最被偶像化”的艺术家。他的影响力来自于他无止境的承旧创新。他吸收(也有人说他抄袭)近百年来西方艺术中的重要元素,并把个人审美观糅合其中。从1901年开始,他实验、发明了新的艺术语言,被冠上“抽象派” 、“立体派”等标签,一步步开展六个风格截然不同的创作时期。
(工作中的毕加索)
在他之后,几乎没有一个艺术流派不肇始于他,毕加索的艺术生命颠覆了世人对艺术的认识,也成就了他无与伦比的地位。
随着在中国、印尼、苏俄、以及中东收藏者的出现,毕加索作品的市场价格水涨船高。声名显赫的日内瓦艺术商马克·布隆多曾说,如果毕加索还活着,他将是世界十大首富之一。
(《阿尔及尔的女人》o版,1954-55年)
这样的市场需求也让毕加索成为世界被偷作品最多的艺术家。根据统计,他一共有1447件作品曾被偷或者被抢,将第二名远远甩在其后。
那么,盖内克夫妇的271幅作品到底是赃物还是礼物呢?
(盖内克与“礼物”)
法庭上的交锋
2015年2月10日,法国东南方蔚蓝海岸的格拉斯小镇的法庭开启了一场史上最美的庭审。作为呈堂证供,这271件作品被投影在一面巨大的荧幕上。
如果藏匿赃物的罪名成立,盖内克夫妇面临的可能是五年刑期以及37万5千欧元的罚款。
但毕加索夫妇早已不在人世,盖内克夫妇该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呢?而尽管毕管会来势汹汹,他们也无法提出铁证,证明这些是赃物。
皮埃尔声称,1970年他帮毕加索修好了一台产自美国的烤炉,得到毕加索夫妇的认可。他们便开始让皮埃尔在蔚蓝海岸地区的两座别墅等房产里干其它杂活,包括安装和更新防盗系统。于是皮埃尔有机会与毕加索成了好朋友。
(毕加索在蔚蓝海岸的住处之一)
皮埃尔说:“毕加索常常邀请我喝咖啡或吃蛋糕,然后一起天南地北地聊天。他常常称呼我为‘小表弟’。”他还形容这份友谊建立于“完全的信任”之上。
这个说辞被毕大师的孙女玛琳娜所证实。毕家除了死去的毕加索夫妇,唯一认识皮埃尔的人便是她了。玛琳娜说,皮埃尔与爷爷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我们都很信任他,他是房子里的熟人”。
(玛琳娜)
为什么玛琳娜是家里唯一了解皮埃尔与毕大师关系的人呢?
晚年的毕加索面对日渐到来的生命终点,心里非常恐惧。此刻正需要家人朋友陪伴的他,却身陷入激烈而冲突的家庭关系,令他更加孤独。
尽管杰奎琳悉心照料,让毕加索得以专心创作,但她不让毕加索见孩子和朋友们。曾有一篇传记如此记载着,毕加索常常吼着让杰奎琳赶走那些人,因为他认为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孩子,都是为了钱而接近他。
杰奎琳对丈夫有可能是既出于保护,也是占有。于是,孤独的毕加索能见到的,只剩几个极少数经常出入毕家住处的人,包括皮埃尔。久而久之,空虚伤感的毕加索便对他放下戒备,工作之余会和他喝杯咖啡、聊聊天。
对于那些能够接近毕加索的人而言, 他慷慨大方,处处流露真情。毕加索70岁时的情人吉纳维夫·拉波特说,毕加索喜欢单纯的人,生前曾经送画给他的司机、医生、理发师等。类似这样的小故事在他的报道和传记时有记载。
(不同时期的吉纳维夫·拉波特)
有一年毕加索和他的朋友兼传记作家一起在戛纳度假。一天早晨,他们在海滩上晒着太阳时,一个顶着大肚皮的男人走上前问毕加索,是否可以卖一张画给他。毕加索摇摇手,让那个男人走开。
这件事重复了四天。
第五天早晨,那个男人再次朝向毕加索走来,毕加索问他,“你还想要我的画吗?”男人喜出望外地连声应答:“要!要!要!”
毕加索站起身,走向临近躺椅上的女人,向她借了一支口红。然后毕加索转向那个男人,用口红在他的肚皮上涂鸦了起来。
以毕大师的随性,送画给电工并非绝对不可能。
皮埃尔如此解释这271件作品的来源:1971或1972年的一天晚上,他完工了正准备回家,杰奎琳叫住他,“来,这个是给你的”,然后递给他一个箱子。他觉得难为情,但还是说了句“谢谢夫人”,便带着箱子回家了。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提过这回事。
他说,这一箱装了271件真迹的礼物是毕加索夫妇对他的忠诚与服务所表达的感谢。
回到家,夫妇俩开了箱,发现里面的画作“多是一些素描和皱褶的纸张,不算成品”。他们声称自己不懂艺术,不知道这些作品的价值,便把箱子包好,摆放在后院车库的一个架子上。这些“不算成品”的画作后来被估价一亿多美元。
(毕加索画作)
毕家人却认为,皮埃尔利用毕加索夫妇的信任以及自由进出住所之便,偷走了那些作品。
皮埃尔辩解:“我每天离开时都必须经过他(毕加索)秘书的办公室”,而住所的入口除了防盗系统,还有两名警卫日夜看守。听起来,毕加索的住处及工作室简直像军事要塞,要进行窃盗难度很高。
被告律师还说,如果盖内克夫妇想将画作兑换成现金,又何必先拿去毕加索管委会做鉴定,自找麻烦?但这一点也可以理解成,他们就是为了兑换成现金才要做鉴定。只有得到了真迹证明,作品的市场价值才能得到保障。
克劳德称,皮埃尔和丹妮尔两个人的说法也有出入。
丹妮尔告诉调查员,她记得,那天皮埃尔带着一个塞得鼓鼓的大袋子回家,里头就是那些画作。皮埃尔曾告诉她,毕加索在整理工作室时,送给他那些作品。
到底是毕加索送的,还是杰奎琳送的?是装在箱子里,还是塞在袋子里?
法庭上所有认识毕加索的人,包括跟父亲一起生活了20年的玛雅,都认为一次性送出271件作品不符合他的个性和风格。
(玛雅)
尽管毕加索偶尔很大方,但更多的时候他很是吝啬,只是毕家人不愿这么公开形容他。
毕加索习惯性地保留所有的东西——用过的地铁票、账单、乱涂乱画的餐厅账单等,所以,很难想象他会突然决定把一批收藏了六七十年的作品全部送出去。
克劳德举了一个例子:“有一次父亲随手扔了一张他涂鸦过的旧邮票,但他很快便后悔了,便让所有人帮着一起找这张他仅仅是胡乱涂鸦的邮票。”
毕加索不但是个囤积者,对自己的作品还特别有控制欲,唯一的例外就是捐赠给博物馆的时候。
(《无标题》,被称为“芝加哥的毕加索”,1967年,毕加索婉拒十万美金、无偿地为芝加哥市创作了这件公共艺术作品)
1972年2月,毕加索失踪了三天。后来大家才知道,他去参加一场在伦敦举行的拍卖会,以重金买回了几幅自己早年的作品。它们是在1930年代被他母亲在马德里无意间卖掉的。
众所皆知,毕加索在晚年费了很多心思买回他的作品,而杰奎琳更不可能送出丈夫的心血。杰奎琳对待她的丈夫称得上“膜拜”。她不仅陪伴、守护着晚年的毕加索,更小心翼翼地保留所有毕加索碰触过的物品,对每一张被毕加索以神圣之笔碰触过的纸片都抱有景仰之情。
(毕加索、杰奎琳)
再者,每个送礼的人都希望收礼者会喜欢并欣赏,所以送礼时,我们一般会根据对象来挑选合适的礼物。但是,这271件作品却与收礼者毫不相干,盖内克夫妻甚至不喜欢这些作品。
皮埃尔对cbs电视台记者说:“艺术对我们来说,就像中国话。”他甚至直白地说:“如果有人让我把这箱子丢到火炉里,我会二话不说地这么做”,以此表示他对这整箱宝藏的不理解与不在意。丹妮尔更直接承认她实在欣赏不来这些画:“我不是嫌这些作品丑,但我不喜欢它们”。
(271幅作品被放置在这个车库里)
最重要的是,玛雅说父亲从来不送出妻子和孩子的肖像,因为妻子与孩子对他意义重大。而那271幅作品里就有女友费尔南岱和第一任妻子奥嘉的画像。
("olgainanarmchair",1918年,奥嘉画像之一)
这也是有道理的。毕大师的很多肖像类画作都充满了肢体肉欲,非常私密。就算别人看不懂,毕大师自己可是清楚的。
而且,这批作品里包括2本素描练习本,里面都是草图。毕加索生前从来不送人草图。
(《女人头像,(费尔南岱)》,1909年)
最后,大家都知道毕加索在赠画和卖画前都会签名和签日期,以免日后失踪或伪造,但是这271件作品中唯一有毕加索亲笔签名的,是一份毕加索作品展的目录,上面也提了皮埃尔的名字。
(毕加索的签名)
根据这些举证,原告律师进一步指控皮埃尔是国际艺术品贩卖团伙的成员。他认为不法分子知道皮埃尔和毕加索的关系,便利用他来作掩护,因为这种受到高度关注的赃物一般无法脱手贩售。
同时,调查人员也质疑,为什么盖内克夫妇直到2010年才想到将已经存放近40年的箱子拿出来呢?是不是打算等到过了偷窃追诉时效才处理这些作品?而且这些作品状况非常好,不太可能是在车库里随意放置了40年。
但皮埃尔答道:“这些作品大多是素描涂鸦和旧纸片,实在没有引起我们的关注。如果我们想卖了它们来挣钱,我们早就这么干了。”他解释,2008年他被诊断出前列腺癌,开始考虑身后事,才拿出那些作品做鉴定。
法官问:“毕加索享有如此盛名,而箱子里面的东西你摆了40年,却连看都没看?就算不管这些作品的金钱价值,它们对你难道没有情感价值吗?你没想过把它们挂在家里吗?“
皮埃尔只是回答:“我想慎重处理。”
在欧美文化中,收到礼物的人通常会当面打开欣赏一番,拥抱、亲吻送礼者,以表达喜爱及感谢。收到这一份大礼应该满心欢喜、引以为傲,为什么要“慎重处理”?
法官最终相信这批作品是赃物而非礼物。由于无法得知失窃的时间、地点以及涉案人,也因此并未在判决书中指明盖内克夫妇就是行窃者。
法院最后判定,这批作品必须归还毕管会,而盖内克夫妇则被判2年缓刑。
(被判刑的盖内克夫妇)
毕管会对判决表示满意,但盖内克夫妇却提出了上诉。
泰迪熊:关键证词的出现
尽管毕加索在家人及公众的认知里,多数时间吝啬、习惯囤积、 不让自己作品流浪在外,但类似的争议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毕加索生前的司机莫里斯·布雷斯诺就曾经因为持有一大笔毕加索作品而遭到毕管会的指控。
莫里斯在遇见毕加索前是一名出租车司机。大约从1966年起,他逐渐成了毕加索最后几年的司机、助手以及心腹,被毕大师亲昵地称为“泰迪熊”。许多照片见证了他们的友谊,而泰迪熊的妻子杰奎琳·布雷斯诺(为了与毕加索的遗孀区别,我此后称她为布雷斯诺)也常常出现在这些照片里。
(皮埃尔、泰迪熊、毕加索)
毕加索生前常常给泰迪熊夫妇寄明信片,还“送了”他们数百件素描,但其中只有7幅有签名,所以也引起人们的质疑。
泰迪熊夫妇是否把毕加索家中的宝藏往自己家里搬了?这个问题已经疑惑了艺术界很长一段时间。随着膝下无子的泰迪熊夫妇于1991及2009过世,过去似乎已经很难还原,但对盖内克夫妇一案的调查,正一点一滴地从泰迪熊夫妇的坟墓里挖出真相。
2010年秋天,这271幅作品在艺术界引起的喧哗尚未平息,盖内克夫妇又通过媒体投下一个重磅消息:当年12月即将在巴黎拍卖的20幅毕加索作品,他们也有一份。一向美丽优雅的巴黎,此时都炸开锅了。后来此次拍卖因案件审理而取消。
差不多同时,克劳德接到一通让他警觉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个家谱调查员,受雇找出最近过世的“b太太”的法定遗产继承人。他发现,盖内克夫妇是六个继承者之一,而这个身份神秘的b太太就是布雷斯诺。这个发现完全出乎毕管委的意料。
为大家整理一下:泰迪熊夫妇持有250幅以上、实际数目不确定的毕加索作品,盖内克夫妇持有271幅,而两对夫妇有亲戚关系。那么,这两批作品之间有关联吗?
紧接着,一份对盖内克夫妇非常不利的证词彻底扭转了事情的发展方向。
2011年5月,伯纳德与朵米妮可·兰伯特夫妇向调查单位指控,泰迪熊夫妇所持有的毕加索作品是盗窃而来的。
兰伯特夫妇是谁?大家看看下面这个人物关系图就明白了。
(人物关系图a)
皮埃尔是布雷斯诺的表弟,而朵米妮可是泰迪熊的侄女/外甥女(英文称呼相同)。但一开始,皮埃尔对这层家庭关系绝口不提。他在调查初期对警方多次重复,当年他是通过一个工作广告才成为毕加索的电工。但朵米妮可却告诉调查人员,泰迪熊亲口对她说,是他把皮埃尔弄进了毕加索的房子。
这层亲戚关系藏不住了,但盖内克夫妇面对媒体的询问依然很镇定。丹妮尔告诉记者,两对夫妻在1970年代确实常常往来,但在发生了一次争吵之后就慢慢疏远了,他们甚至没有参加泰迪熊的葬礼。由于已经很久没见泰迪熊夫妇,对他们的收藏细节并不知情,只知道泰迪熊说过,毕加索也曾送给他很多礼物。
朵米妮可知道的内幕远远多于此,而且她毫不隐藏。
朵米妮可是个保洁员,他的丈夫伯纳德是个蔬果商。住在巴黎北边的郊区的他们,在1980年代初期常常去位于法国西南方塞里尼亚克村的泰迪熊夫妇家玩。
泰迪熊和他妻子不止一次地向他们亲口承认,那些毕加索作品都是泰迪熊偷来的。泰迪熊的岳母曾向当地警察局密报,警察都上门来了,但只盘问了一会儿,没有进门就离开了。门后的布雷斯诺松了一口气说:“真是差一点儿!“
伯纳德在泰迪熊家阁楼上见过那些作品。“当时就我们两个人,他把所有的作品都拿出来给我看了,有素描画册,各个资料夹和档案夹里成堆的画作。”
伯纳德说,泰迪熊似乎一点都不避讳谈到行窃,但是他从来没说过自己是怎么偷的。而且他总是说,毕加索在世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拿。
依照这个说法,偷窃的行动应当是在毕加索去世后,在毕家莫金斯小镇的别墅里进行的。泰迪熊很熟悉那个房子,进出很随意,所以就任由他宰割了。
(毕家莫金斯小镇的别墅)
为什么泰迪熊夫妇要把这天大的秘密告诉伯纳德夫妇?一直到1986年,伯纳德夫妇才知道原因。
这一年,毕加索的遗孀去世了。泰迪熊立马打电话给伯纳德,让他去给那些作品找买家。泰迪熊可能觉得自己出面卖这些作品太冒险了,所以要找一个值得信任的亲戚去卖赃品。
卖了一辈子蔬菜瓜果,伯纳德哪里知道如何兜售大师级作品。想来想去,他决定跟他的一个客户商量。这个客户在巴黎郊区一个跳蚤市场里经营古董生意,认识一个挺有名的艺术经纪商。几番讨价还价后,这个经纪商答应接手转卖这批毕加索作品。
于是,伯纳德开始在假日里拉着那些作品北上巴黎,然后再把钱带回给泰迪熊。作为酬劳,伯纳德能得到售价的百分之十。每一幅素描可以卖到4万法郎,但是从1989年起,泰迪熊抱怨售价太低。他对伯纳德说:“你的巴黎小朋友支付给我的是买花生的价钱。”
等等,不是说这批作品只有7幅是有签名的吗?根据朵米妮可的说法,为了在那些未签名的作品上伪造毕加索的签名,泰迪熊平日就一直在练习。
1991年泰迪熊死后,他的妻子布雷斯诺继承了这座金矿。她在卖了一大笔画作之后,伯纳德也分得了120万法郎(约18万欧元)。
事过多年,为什么兰伯特夫妇决定供出这些呢?
他们的说法是,当时警方已经开始知道实情,他们怕之后有麻烦,所以赶紧供认。而且,他们跟这对夫妇感情并不和睦。
晚年的布雷斯诺很寂寞,开了很多空头支票,让兰伯特夫妇在1997年搬去和她一起住。但朵米妮可说这个坐拥金山的老妇人完全无法享受财富,“她极度小气,冰箱里的食物都是过期的……最后我们什么都没有得到。我还是一个保洁员。话说回来,那些毕加索的钱我宁可一分都不要。那是肮脏的钱。”
不过,兰伯特夫妇不是也已经得了很多好处吗?而今他们全盘供出实情是不是因为没有被列为继承人,所以怀恨在心?
泰迪熊和小表弟,一个是毕加索的司机,一个是电工,各自持有200多幅来历不明的毕加索作品。毕加索的遗孀一过世,泰迪熊立马开始卖画;而泰迪熊的遗孀一过世,皮埃尔很快就联系毕管会,要求鉴定真伪。
这两个情况不仅非常相似,调查的证据也显示,两批作品的关联比之前假设的还要紧密。
尽管没有确切证据,但检方认为,盖内克夫妇没有自己动手行窃,而是在数十年中接手泰迪熊偷来的赃物,并且盘算着长期持有这些作品直到布雷斯诺离世。也有人认为,盖内克夫妇的作品一部分来自泰迪熊,一部分是皮埃尔自己偷的。
玛雅的律师指出了一点,后来被法官认同。她说:“无需找出窃盗案的主谋才能证明这是一起窃盗、而这271件作品是赃物。就像被纳粹掠劫的艺术品,持有就是一项罪名。”
(《吉他》,1912年)
二审:改变口供
同一年10月,在上诉法庭的庭审中,盖内克夫妇改变口径。皮埃尔说,这批作品是毕加索的遗孀杰奎琳送他的,因为她不想让这些作品落入克劳德的手里。
克劳德就是出现于故事一开头、毕管会的负责人。
根据这个新说辞,毕加索过世后不久,杰奎琳便要求他暂时保管十几个装垃圾的大袋子,里面都是未签名的毕加索作品。一段时间后,杰奎琳从皮埃尔家里取回这些袋子,却留下一袋,并告诉他:“这是给你的,留下吧。”
皮埃尔认为,她这么做是因为她和继子克劳德关系不好,不想让这些作品列入财产清单,成为其他继承人的私有财产。毕加索与第一任妻子奥嘉的儿子保罗,由于长期酗酒和吸毒,在1975年死于肝硬化。克劳德成为唯一的男性继承人,也是毕加索财产管理代表。
皮埃尔承认在第一次庭审说了谎,并解释道,他在初审时没有说出实情,是因为“担心连同夫人一起被指控为偷窃这些袋子”。
当然,毕家家族和律师抵死不承认这个可能性。可这个新版证词,即使是捏造的,也并非凭空而来。
毕加索死的时候没有留遗嘱。6个继承人(请参照人物关系图b)带领各自的律师、估价人以及公证人,组成敌对的团队并相互厮杀,据说开了60次会议,耗时8年才达成共识。碍于篇幅,我就挑一个例子讲。
(人物关系图b:毕加索的2任妻子、5个女朋友、和4个小孩。粉红色是他的继承人,也是毕管会成员)
和毕加索育有一对儿女(克劳德和帕洛玛)的弗朗索瓦丝一直希望和毕加索结婚,但80岁的毕加索在1961年娶了杰奎琳,据说是为了故意伤害弗朗索瓦丝。
(弗朗索瓦丝、小克劳德、毕加索)
毕加索还自信满满地对她说,没有一个女人会离开像我这样的男人。弗朗索瓦丝牵着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哭泣的女人》,1937年)
才华个性兼备的弗朗索瓦丝后来写了一本书,将她和毕加索的家庭风暴公诸于世。为此,毕加索与她和两个孩子断绝关系。在极少数见面的场合里,对彼此都是撕心裂肺的伤害。据说,毕加索曾对儿子克劳德吼叫:“我希望你已经死了!”
而杰奎琳的行为貌似火上加油。毕加索活着时,她几乎不让他见任何人。他死后,她甚至不让克劳德和帕洛玛参加葬礼,更想方设法不让他们继承庞大家产中的任何一丁点。
最后克劳德和帕洛玛只得走法律途径,向法院申请继承权。经过几番厮杀,他们终于得以冠上“毕加索”的姓,名正言顺地成为继承人。
(帕洛玛)
关于这个过程也流传着不同的说法,其中一个说法指出,杰奎琳认为克劳德和帕洛玛的意图就是钱。日后杰奎琳促成巴黎毕加索博物馆的成立,表示她更在乎让毕加索的作品成为世界资产,而非据为己有。
杰奎琳在1986年举枪自尽,据说是对毕加索的过度思念使她终日沉浸于悲伤,难以度日。
(杰奎琳)
为了这次诉讼,长久以来因遗产争夺战而形同陌路的毕加索子女们走到一起,为271幅作品的回归做努力。经过一番波折,他们确实做到了。
最后判决
2016年12月上诉法庭的第二次判决维持了一审原判。
2018年3月最高法院推翻该项定罪,并下令重新审理,理由是证据不足以证明那271幅作品是赃品。
2019年11月,最高法院做出最后判决,维持2016年上诉法院的原判。盖内克夫妇被判缓刑2年,而且不可再上诉。
这次判决,终于为这个长达十年的跨世纪谜案画下句点。而此时,盖内克夫妇已双双成为耄耋老人了。他们并未出席最高法院的最后审判,但仍然坚持原来的立场:他们是清白的。
毕加索带着旷世才华而来,傲视群雄,富可敌国。但他的名声、财富与自负也筑起一道墙,阻隔了那些本可以带给他温情的人。他孤独地死去,未留遗嘱,死后不仅他的后代,还有那些真真假假的朋友,都围绕着他的作品和财富产生了无数的纷争。